近日,一篇《一個惡魔還在逍遙法外》的長文再次將網癮治療推到了風口浪尖。
圍繞著楊永信和他的『行為矯正療法』,多家媒體紛紛發聲,各路網友也踴躍加入戰團。
公開討論問題自然是好的。
不過,良性的討論需要相應的知識。
那麼,到底什麼是上癮?是否存在網絡上癮?倘若存在,它和尼古丁上癮等『傳統』成癮行為有什麼區別呢?
電休克療法
從一百萬元說起
為了方便描述,筆者先舉一個例子。
某個周末,你正在街頭閑逛,琢磨著晚上該吃啥。
忽然,一個神經兮兮的老頭攔住你的去路,說道:『我這裡有個開關,按一下就能得到一百萬元人民幣,年輕人,你要不要試試呀?』
我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會選擇試一試,甚至有不少人,會按開關按到手抽筋。
金錢本身是沒有價值的,但是從政府用公信力為金錢背書的那一刻起,它就成為了價值的度量物。
有了更多的錢,就意味著能吃更多好吃的、能玩更多好玩的、能買更大的房子、能有更多的……追求舒適是人的本能。
在老鼠的世界裡,雖然沒有金錢,但也有對舒適的追求。
1954年,兩位學者,Olds和Milner,做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實驗。
他們將一根刺激性電極插入到鼠的腦裡,並為這個電極設計了一個踏壓式開關。
當老鼠踩踏開關的時候,電路接通,電流通過電極刺激老鼠大腦的相關區域。
結果,所有老鼠都陷入了瘋狂之中!它們以每小時500~5000次的頻率拼命踩踏開關,甚至忘記了飲食和休息,以致饑餓、疲憊而死。
[1]於是,學者們意識到,在動物的腦內存在著一種愉快中樞《pleasure center》,運用弱電流刺激這一區域,可以讓動物產生強烈的欣快感。
而這種欣快感的誘惑是如此之大,以至於動物會在明知有害的情況下繼續。
如今,這一機制被稱為犒賞系統《reward system》,它既是愛情、求知等諸多美好事物的推手,也是吸毒、藥物濫用、菸酒上癮等不良行為的關鍵。
腦中的獎賞通路
尼古丁和開關
網友們開玩笑時常說『不要停止愛我』,不能停止恰是成癮的特點。
當一個吸菸者點燃香菸的時候,菸草會在燃燒中產生兩千多種成分。
這其中既有大名鼎鼎的細顆粒物《PM2.5》,也有一直被人忽視的一氧化碳,而菸草成癮的開關是尼古丁。
人類在與環境的長期磨合中,為了更好的生存,發展出了種種手段。
大致來說,這些手段可以分為兩類,一是抵禦,比如在腦和血管之間存在著致密的生物膜,它僅允許氧氣、二氧化碳和糖等物質通過,禁止大分子蛋白質等可能對腦有害的物質進入腦;二是調節,以神經系統為例,神經系統由許許多多神經細胞組成,神經細胞之間通過突觸彼此連接。
突觸裡藏著一些特殊的化學物質,生理學中,稱之為神經遞質。
每一種神經遞質都有自己的獨特作用,神經細胞之間通過這些遞質彼此協調,共同維護人體的健康。
打個比方的話,血腦屏障就像教室的墻壁,神經細胞是教室裡的學生。
在窗邊的學生,視野廣闊,遠遠看見老師抱著一堆試卷過來了,他就會對其他學生示意《釋放遞質》——這堂課要考試。
於是,其他學生就會抓緊時間翻翻書、抱抱佛腳,做好應對測驗的準備。
或者,後排的學生聽到隔壁班在討論放假的事,他頓時眉飛色舞《激活犒賞系統》,把這個好消息通知全班《釋放多巴胺》,結果,整個教室都沸騰了。
尼古丁對犒賞系統的作用
尼古丁《Nicotine》是個『壞學生』,它不僅可以穿越教室的墻壁,來去自如,而且非常擅長『搞怪』,和其他學生的關系非常好。
只要有它在,大家就能獲得很多樂趣《獲取犒賞》;它哪天被停課,大家就會覺得少了點什麼……那麼,到底少了點什麼呢?答案是多巴胺《dopamine》。
多巴胺
多巴胺是一種十分神奇的神經遞質,它幾乎和你能想到的所有精神疾病——躁狂、抑鬱、精神分裂,都有關聯。
[2]在周圍神經系統中,多巴胺可以調控生物的內分泌、心血管和運動能力;在中樞神經系統中,多巴胺是所有獎賞通路最終的神經遞質。
[3]一旦激活犒賞系統,神經細胞釋放多巴胺,人們就能獲取強烈的欣快感,感受到興奮、開心、甜蜜等積極的情緒。
釋放多巴胺的因素
心理學上有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叫做強化《Reinforcement》。
強化可以是正的,也可以是負的。
一個小孩,在學校裡專心學習,取得了好成績,得到老師和家長的表揚,為了繼續得到表揚,他決定以後還要好好學習,這就是正強化;另一個小孩,接受能力較差,或者沒有掌握與人打交道的技巧,在學校裡總是受欺負,不過,在回到家以後,父母給的愛和寬容讓他擺脫了學校裡的不適狀態,之後,為了擺脫學校裡的不適,他和父母的交流日益頻繁,這就是負強化。
強化機制和犒賞系統的結合可以讓人形成長期記憶,這種記憶既可以驅使人們做好事,比如熱愛學習,也可以令人做壞事,比如對尼古丁上癮。
學霸=犒賞系統+強化機制
尼古丁對中樞神經系統的重塑
尼古丁進入腦以後,首先會通過競爭性抑制,搶占相應受體。
正所謂『一個蘿卜一個坑』,它有了,正常的神經遞質就得不到表達。
其次,尼古丁和受體的結合,一方面促使神經細胞在短時間內釋放超出常規量的多巴胺,另一方面在正常情況下,多巴胺在釋放後,很快會被周圍神經細胞吸收,以應對下一次犒賞系統被激活,但尼古丁會阻斷這一過程,使腦內的多巴胺水平劇烈升高並長期維持在高水平狀態。
最後,尼古丁還可以影響其他神經遞質,並特異性地改變腦組織內相應神經元的結構,引起神經元突觸的數目和形態長期性、病理性變化。
[4]甚至有研究指出,在正常情況下,學習可以引起神經細胞突觸重塑,而尼古丁能夠抑制這種對生物有益的生理過程,降低生物的學習能力。
[5]
換句話說,不管一個人最初由於何種原因接觸菸草,只要他開始吸菸,他就會慢慢把『吸菸』和『快活』聯系在一起,不斷形成正強化,以至於機體對菸草產生長期記憶。
慢慢的,由於中樞神經系統的病理性改變,人體對菸草產生了依賴感,而尼古丁的代謝周期又非常之短,超過代謝周期,還沒有吸食菸草的話,吸菸者就會感到嗜睡、饑餓、焦慮等,為了擺脫這些不良感覺,不得不再次吸菸,產生負強化;最終,吸菸者會對咳嗽、吐痰等身體發出的信號降低警惕,坦然接受菸草的危害。
網絡上癮的特殊性
說到這裡,我們可以總結一下了。
毒品、藥物、菸酒等『傳統』上癮行為有三個特點:第一,它們都會令人體產生長期依賴性;第二,這種長期依賴性是由於某種精神活性物質參與腦內的犒賞反應所產生的;第三,精神活性物質可以引起腦組織的病理性改變,降低人體對於不利信息的敏感性。
下面,現在我們可以來聊一下關於網絡上癮的那些事兒了。
網絡上癮的概念最初由I.Goldberg於1990年提出。
隨著互聯網的普及,對網絡產生不尋常依賴的人越來越多,學者們對網絡上癮的現象也越來越被關注。
對於網絡上癮,有網絡成癮《internet addiction,IA》、互聯網成癮症《internet addiction disorder,IAD》、病理性網絡使用《pathological internet use,PIU》等多種稱呼,其實質是統一的,都是指個體無節制地使用網絡,進而影響生活、學習、工作,乃至損害身心健康的行為。
[6]在這一點上,網絡上癮和尼古丁上癮並沒有什麼區別。
不過,在網絡上癮的過程中,沒有攝入任何精神活性物質,僅僅通過上網行為激活犒賞系統,獲取獎勵。
中國的網絡上癮則更加特殊。
結合國內外研究結果看,國外的網絡上癮人群,絕大多數集中在20~30歲之間,而中國的網絡上癮人群則主要由15~20歲之間的青少年人群組成。
青少年時期既是心理上逐漸成熟的階段,也是心理狀態最敏感、最易變的階段。
基於這些特點,有學者提出了『失補償假說』,失補償假說提出了『常態發展』的概念。
假如一個人能夠在青少年時期獲取足夠的社會支持,有父母的關愛、老師的引導、朋友的支持,就能順利走向成熟。
反過來,倘若個體接受的社會支持不足,個體發展嚴重受阻,就有可能采用病理性行為,如上網來補償自己,最終對網絡產生嚴重依賴。
也就是說,網絡上癮可以視作一個負強化過程。
青少年並不是為了『快活』才上網,他們是為了擺脫生活中的不適,才把時間消耗在網絡上。
這一假說得到了很多研究的證實。
如2011年,北京師范大學聯合華中師范大學,在北京市九所中學中抽取3766名中學生,通過親子密度量表、青少年病理性互聯網使用量表和兒童孤獨量表等心理調查表格,研究親子關系、孤獨感和網絡上癮的關系。
結果發現,親子關系與網絡上癮呈顯著負相關,和父母的關系越親密,青少年依賴網絡的可能就越低;親子關系差,尤其是母子關系差,會導致青少年產生強烈的孤獨感,而孤獨感和網絡上癮存在明顯的正相關。
[7]
親子關系、孤獨感與網絡上癮的關系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網絡上癮和『傳統』上癮對於腦組織的影響有明顯的區別。
前面提到,毒品、藥物、菸酒等物質依賴性上癮都會導致腦的功能和結構慢性、永久性和難以逆轉地改變。
也正因為這樣,物質依賴被視為精神疾病。
網絡上癮則不然,雖然有學者發現,網絡上癮者的犒賞中樞存在活性更強的反應,但是,這些改變隻能得出功能性異常的結論。
關於網絡上癮能否引起腦組織結構性改變,還缺乏直接證據,存在爭議。
[8]
所以,不管是世界衛生組織頒佈的國際疾病傷害及死因分類標準第十版《ICD-10》,還是中國頒佈的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第三版《CCMD-3》,都未收錄網絡上癮。
換言之,目前,網絡上癮並不被當作一種精神疾病。
電休克
雖然網絡上癮不是精神疾病,但它仍然會對青少年造成危害,這就需要制定科學的治療方案。
對於物質成癮來說,常規方案是脫敏、脫毒,利用其它可控的藥物阻斷精神活性物質對犒賞系統的作用,或者通過手術摧毀腦內特定區域,中斷精神活性物質在腦組織內的傳遞通路,達到減少或消除物質依賴的效果。
[9]
而網絡上癮,既然是來自對生活不適的補償,那麼,增加對青少年的社會支持,父母多一些關心、老師多一些引導,就能極大地預防其出現。
在治療上,也強調科學的、綜合的心理幹預。
湘雅醫院心理衛生中心曾對52例網絡上癮的青少年網癮患者進行治療。
研究人員通過每周晤談,對這些青少年進行循序漸進的引導;詢問他們在生活和學習中存在的問題,提出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案。
同時,了解其父母既往的養育方式,向家長系統地介紹網絡上癮的機制、青少年時期的心理特點,並要求家長配合治療,給予孩子適當的鼓勵。
結果,治療的總有效率達到了86%以上。
[10]
說到這裡,就不能不提『楊永信事件』中的焦點之一——電休克療法。
電休克療法《Electroconvulsive therapy,ECT》誕生於1938年。
最初被運用於治療精神分裂。
學者們發現,雖然電休克不能根治精神分裂症,但是通過電擊可以遏制由精神異常引起的能力缺失,使患者或多或少恢復一些生活自理能力。
這一發現很快形成了一股電擊熱,不僅電休克療法的應用頻率越來越高,而且其應用范圍不斷擴大。
不過,電擊本身就是一種傷害,劑量或者位置不對,很容易引起副作用。
此外,電擊會使病人不由自主地抽搐,稍有不慎,就存在四肢骨折、椎骨碎裂的風險。
電休克療法
之後,隨著精神病學的進步,痛苦更小、療效更好的治療方案不斷出現,醫生們對電休克療法的態度開始轉變。
與此同時,大眾對於精神類疾病,也從一開始的懼怕漸漸變成理解,強調病人的權利和人道主義。
目前,雖然在全球范圍看,電擊治療是合法的,但其面貌已和過去大不相同。
不僅使用的頻率變低《根據一份調查,1988年,十位精神病醫師中不足一位在過去的月份中使用過電休克療法[11]》,應用的范圍收窄《隻適用於單相重症憂鬱症亞型、雙相障礙、精神失常性精神分裂症等嚴重精神疾病》,而且,在使用過程中會選擇低電流並輔以麻醉劑,減少可能產生的副作用,減輕病人的痛苦。
中國衛生部更是在2009年7月8日專門下函通知:『電刺激《或電休克》治療網癮技術的安全性、有效性尚不確切,國內外並無相關臨床研究和循證醫學依據,暫不宜應用於臨床』
精神病學是一門十分年輕的學科,曲折在所難免。
所以,格外強調赫爾辛基宣言,即格外強調患者的知情權。
隻有在患者授權的前提下,醫生才能使用相應的診斷、治療方式,並且,患者有隨時說『不』的權利。
總結
一方面,互聯網可以帶來巨大的益處。
李克強總理提出『互聯網+』行動計劃,就是希望借助互聯網的迅速和廣闊,優化實體資源的配置,創造新的工作崗位。
對個人而言,淘寶、微信、美團外賣等互聯網應用更是滲透至生活的方方面面,成為衣食住行、工作娛樂的好幫手。
另一方面,人們對於網絡的感情十分復雜。
有些人雖然離不開網絡,但總是自嘲『成了手機的奴隸』;有些人,如著名學者,曼弗雷德.施皮茨爾,認為網絡和電子設備會對青少年的認知造成不良影響;還有的人對網絡心存芥蒂,甚至將網絡視為『孩子不聽話』的罪魁禍首。
互聯網的迅猛發展
在這樣一個時代,『如何跟網絡和平共處』是每個人都不得不思考的問題。
筆者認為,互聯網既然是以工具的面目出現,就應該帶著解決問題的態度去使用。
青少年希望探索世界,學者需要快捷的交流,商人想了解市場形勢,抱著這些目的,有針對性地使用互聯網,絕對是利大於弊的。
互聯網的迅猛發展
倘若家長擔心自己的孩子濫用網絡,首先應該了解網絡上癮的機制,知曉青少年時期特殊的心理特點,其次應該意識到自身對孩子的巨大影響,通過以身作則,為青少年樹立榜樣,通過改善親子關系,緩解青少年的孤獨感。
既然孩子是『家庭的希望』,就應該科學培養才對,您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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