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在聽播客時偶然獲知,2020年4月1日起日本開始全面實施室內禁菸制度,我心裡咯噔一下——『啊,終於還是來了啊』。
這也勾起我回想到2018年在大阪的梅田蔦屋書店的一次經歷。
我在書店一輪走馬觀花過後,便意興闌珊,覺得這裡相較東京代官山的蔦屋,商業化氣息多了些,書店的圓形佈局也讓人逛得火大。
正準備蓋棺定論離開這裡,發現店內不起眼的一角有間吸菸室。
要知道,代官山的蔦屋可是方圓幾裡都找不到一個正當體面的吸菸場所!一定要進去吸上一支啦!推開門,吸菸室玄關立著一塊看板,出於好奇,我仔細閱讀了上面的文字,大意是:『有人單純對香菸愛不釋手,有人不滿於反菸的潮流,有人因某種理由哭著斷菸,有人遊說別人戒菸……明知存在各種立場,為什麼作家還是想寫關於香菸的東西呢?
這想必是一本不給吸菸定罪,反而充滿至高無上的愛的書吧。
現在使用這個房間、喜歡吸菸的你,在這個有吸菸室的書店裡就有這樣的書,請試著讀一篇』讀懂的一瞬間我幾乎當場落淚!折服於這巧妙結合場景的精準營銷,更感動於這種對吸菸者在文化層面的包容和關懷。
位於JR大阪站連棟的LUCUA 1100百貨商場9層,梅田蔦屋書店擁有很高人氣,圖片來源:梅田蔦屋書店官網
這本與當下禁菸趨勢背道而馳的書,名為《關於即將滅絕的菸草》《もうすぐ絶滅するという菸草について》,收錄了包括芥川龍之介、夏目漱石、谷川俊太郎在內的42位知名文化人士以菸草為主題的作品,作家們不掩對菸草的喜愛、對歧視吸菸的憤怒,也就吸菸的危害和自身戒菸的經歷做了一番戲謔或認真論述。
《關於即將滅絕的菸草》在大阪梅田蔦屋書店吸菸室的宣傳看板,文案形容這本書是『給吸菸者的情書』。
筆者拍攝
狗與吸菸者禁止入內
你能想像在一個未來社會,再也沒有人吸菸會是什麼樣子嗎?
筒井康隆在1987年發表的科幻小說《最後的吸菸者》就描述了在一個架空的日本社會,趨於極端的禁菸運動之下吸菸者的最終命運。
故事中的吸菸者在生活和工作上遭到明目張膽的歧視和排斥,公園甚至貼出『狗與吸菸者禁止入內』的告示。
以故事主角為代表的公眾人物,若不乖乖表態站隊、身體力行地反菸,媒體便口誅筆伐,制作『仍未戒菸的著名人士』相關專題,將他們釘上恥辱柱。
民眾在輿論的煽動之下,變本加厲地恐嚇並騷擾頑固不化的吸菸者,甚至有一些主婦在街上活活打死了一位男性吸菸者。
香菸攤相繼關門大吉,香菸公司被焚毀,僻鄉的雜貨店和鬧區的黑市是吸菸者僅存的囤貨渠道。
吸菸者幾乎被逼至絕路,媒體在報導發起聳動性的提問:『最後的吸菸者將會是誰?
』
毫無疑問,主角成為了『最後的吸菸者』。
人們對主角實施最終圍捕時才突然意識到,這位『最後的吸菸者』如同活化石一般的稀有珍貴,於是當即成立『吸菸者保護協會』。
想到自己將被視為瀕危動物進行保護,面臨被隔離、研究甚至做成標本展示的可能,主角意圖赴死,卻為時已晚……
《最後的吸菸者》也曾被日本的長壽單元劇《世界奇妙物語》改編翻拍,筒井還在劇中客串了一把。
《世界奇妙物語》 1995年冬季特別篇,高糊截圖有劇透。
筒井給出的結局頗具黑色幽默意味,但觀望日本禁菸行動的推進,菸草和吸菸者滅絕的那一天,很難到達,卻也似乎在逼近。
禁菸運動,納粹德國是認真的
15世紀,哥倫佈登陸聖薩爾瓦多島,其探險隊的水手西班牙人羅德裡戈·德·赫雷斯效仿當地土著吸幹菸葉,上癮之後並帶回西班牙。
他這種吞雲吐霧的怪異行徑引起周遭的驚恐,最終被西班牙宗教法庭判了監禁。
隨著菸草的傳播彌漫,各國也采取了不同程度的禁菸舉措,早期多為簡單粗暴的刑罰,輕則罰款,重則以酷刑處決。
禁菸在日本最早可追溯到江戶時期,起初是駿府城內發生不明火災,被認為是有人吸菸導致,另外則由於菸草對稻米和小麥種植的阻礙,江戶幕府於是下令禁止吸菸和菸草種植、買賣,違者沒收家產。
不過效果甚微,自家的皇室成員都吸得欲罷不能,其他階層也無視禁令,菸草繼續風靡。
江戶時期也有大量描繪吸菸風貌的浮世繪作品。
圖為東洲齋寫樂於寬政6年《1794年》的作品『敵討乘合話:第四代松本幸四郎之山谷肴屋五郎兵衛』。
圖片來源:菸草與鹽博物館《たばこと塩の博物館》
明治維新時代,日本政府開始對菸草課稅,並陸續頒佈與菸草有關的法律,其中《菸草專賣法》的設立實行,使菸草販售和流通進入國有壟斷階段,並一直持續到昭和60年《1985年》該法律廢除。
一方面,菸草為政府帶來豐厚財源,巨大的利益捆綁是日本在禁菸方面溫吞作為的無法忽視的政治經濟因素。
另一方面,最初盛行於上流社會的吸菸文化,逐漸蔓延到以文人雅士為代表的中產階級,在很長一段時間,吸菸都被看作是一種『高級文化』,菸草廣告對於吸菸的美化也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二戰結束後日本國內黑市菸草橫行。
昭和20年代有很多為了防范黑市菸草的宣傳海報,大部分海報以陰暗的圖像和色調設計,為了強調『黑市是犯罪』。
這幅廣告海報制作於昭和23年《1948年》,采用當時還很少見的照相制版技術,並請來著名演員三船敏郎做模特,以洗練的形象呼籲『喜歡的菸,就光明正大地吸吧』。
圖片來源:菸草與鹽博物館
放眼世界,德國醫師在1930年代首次研究出吸菸與肺癌的關聯,醫學上的驗證開啟了由納粹德國強烈提倡的禁菸運動,『吸菸有害健康』的意識慢慢深入人心,在筒井《最後的吸菸者》這篇小說發表的1987年,世衛組織《WHO》在日本東京舉行的第6屆吸菸與健康國際會議上建議把每年的4月7日定為世界無菸日。
《 編者註:在1987年11月,世界衛生組織在日本東京舉行的第6屆吸菸與健康國際會議上建議把每年的4月7日定為世界無菸日,並從1988年開始執行,但從1989年開始,世界無菸日改為每年的5月31日,因為第二天是國際兒童節,希望下一代免受菸草危害。》
日本在禁菸方面要向發達國家看齊的呼聲越來越高,1980年代日本開始收緊菸草廣告。
1990年代在公共場所實行分菸制,即在某些角落留出專門的吸菸區,把吸菸人群和不吸菸人群分開,形成相對獨立的空間。
2000年後全日本陸續鋪行《路上吸菸禁止條例》,規定吸菸者要在街道指定的吸菸區吸菸,禁止邊走邊吸或在路邊吸菸,違反者會被罰款。
禁菸行動的升級,國民自身健康意識的提升,二者相輔相成,促進日本吸菸率的下降。
最新數據統計顯示,2018年日本男性吸菸率已跌至最高時期《1966年》的三分之一,但從全球范圍看這個指標,日本仍處在比較落後的水平。
日本吸菸率在1960年代沖至歷史頂峰,其中男性吸菸率在1966年高達82.3%。
數據來源:world-vape-vaping.com
被詬病最多的是日本對室內吸菸管制的相對寬松,多次去日本旅行,我也有這樣的感知,盡管路上禁止吸菸,但百貨商店基本都會配備專門的吸菸室,居酒屋、咖啡館、酒吧多數也允許吸菸,可笑的是,有些室內場所的非吸菸區與吸菸區僅僅是一步之隔,幾乎形同虛設。
『本店全部座席允許吸菸』,吸菸人士看到會倍感開心和安慰的店面標識莫過於此了吧
2020東京奧運會的迫近,使得相關對策在近幾年終於浮出水面。
雖然因疫情緣故,奧運會被推遲,但之前通過的《健康促進法修正案》和《東京都二手菸防止條例》還是如期全面實施,法令規定原則上室內禁止吸菸,預計東京都內的餐廳約84%都將改為室內禁菸。
《健康促進法修正案》和《東京都二手菸防止條例》在吸菸管控上的差異。
資料整理來自:tsunagu Japan
喫茶店、咖啡館、居酒屋等場所曾是『吸菸者的天堂』,人們在此享用美味或愉快交流的間隙來上『一服』《いっぷく,原用於茶道,借用在菸草意為『抽根菸休息一下』》,這充滿畫面感的原風景,看來是要化作吸菸人士時代的眼淚了。
禁菸聲浪中的『不和諧』之音
《最後的吸菸者》小說主角不禁讓人投射到作者筒井本人——和主角同樣身為作家,又是一位不屈不撓的『老菸槍』。
筒井一直在堅持不懈地抵抗禁菸,寫作是其一,另外他還活躍在一個名為『吸菸文化研究小組』《喫菸文化研究會》的組織。
出於一本正經的研究目的,但乍聽之餘又略顯荒唐,這種組織在日本並非鮮見,比如日本大便學會《日本うんこ學會》,旨在娛樂式地告知人們,排便問題會引發大腸癌的重要性,圍繞排便他們不僅開發了若幹款相關遊戲,還舉辦有趣的活動,集結公眾素材出版為漫畫,為社會創造福祉。
在小說中,落荒而逃的吸菸者自然集結成一個非正式組織,用名牌香菸『LUCKY STRIKE』的標志作為旗幟,焚菸供奉『菸草之神』,絕處中的吸菸者隻能訴諸這種『宗教信仰』的形式做最後的掙紮。
波普藝術家凱斯·哈林《Keith Haring》在1987年為 『LUCKY STRIKE』 香菸創作的系列海報。
圖片來源:凱斯·哈林基金會官網
筒井在創作時是否預見到未來會產生類似的組織,這點無從得知。
但顯然,筒井親身參與的這個吸菸文化研究小組則更加『務實』。
吸菸文化研究小組在2011年成立,晚於日本禁菸學會5年。
這裡聚集了一群認為『菸草是一種文化』的人,希望從文化、社會、環境和健康等角度來探討人類與吸菸之間的關系,倡導守護吸菸文化,實現讓吸菸者與不吸菸者能夠共處的『美好的分菸社會』。
吸菸文化研究會官網:aienka.jp
在小說裡,主角把大多數不吸菸者定性為『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公開痛斥反菸運動者:『寧要健康,一‘思’不茍,他們絕不會為了一分一毫的思想,而犧牲了健康。
這樣的不吸菸者,簡直就是傻蛋一個!即使傻蛋們都能長命百歲,結果也隻是成為年輕人的累贅的一大群癡呆老頭罷了』
這種嘴炮在小說裡開得痛快,現實中,吸菸文化研究小組卻不願與誓死捍衛健康的『傻蛋』陣營進行爭論,他們在文化、社會和經濟方面更深入地挖掘研究;對於形成問題的被動吸菸和二手菸,收集科學和醫學的客觀數據;向國會議員等執政者提出小組的活動成果,向菸草生產商提出積極的建議。
吸菸文化研究小組付出諸多努力,仍難化解吸菸者與不吸菸者之間的矛盾。
無論怎樣升華被尼古丁支配的快感,總會有人討厭菸的氣味;即便看到支持吸菸者立場的科學和醫學觀點,多數人還是相信吸菸有害。
筒井通過小說主角表示,嫌惡吸菸的行為歸因於『不吸菸者嚴重缺乏惻隱之心』,但究其根源,如何看待健康或許才是吸菸者與不吸菸者最大的分歧點。
我不吸菸,但我誓死捍衛你吸菸的權利
夏目漱石曾在《朝日新聞》寫道:『我不喝酒,但我吸菸。
我曾暫時戒過菸,可是想到不吸菸也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就又吸了起來。
如果抽得太多,舌頭粗糙或胃不舒服,稍微停一下,治好了再吸』
夏目漱石喜歡的朝日牌和敷島牌香菸。
在家經常吸的是朝日牌,因為妻子隻買這個牌子的菸,雖然不知道價格,但應該很便宜。
隻有自己出去買菸時才會吸敷島牌,投出一枚十分錢硬幣,不用找零很方便。
人們甘願放低對健康的考量,去享受吸菸帶來的愉悅,可見菸草的魔力之大。
不同人心目中的價值排序並不相同,健康價值也不是唯一的、絕對的,在不影響他人的前提下,以何種方式生活是一種權利,健康也好,不健康也好。
《最後的吸菸者》是基於吸菸者主角視角的反烏托邦小說,健康是絕對正義,不虔誠皈依,吸菸者大抵隻有一死。
這種極端情況在歷史上曇花一現,時代的進步帶來了相對的包容,吸菸雖不致罪無可赦,但以健康為名的吸菸管制卻逐漸收攏著邊界,甚至小說虛構的一些情節已在不同程度有所應驗,比如小說裡提到『凍結吸菸職員的升遷,早就是企業各界的共識』,日本近幾年的確有企業、學校和地方政府部門開始推出不錄用吸菸者、給不吸菸員工額外休假獎勵等相關舉措。
日本最大信用調查機構TDB在2017年9月份走訪的1萬家日本公司中,就已經有2成企業開始了禁菸活動,眾多公司正在逐步取消辦公樓內的吸菸室,哪怕與其他區域完全隔離,要求上班時間內全面禁菸。
伴隨物質的豐裕,人們對生活質量的要求在不斷提高,法例規范也跟著增多,當社會普遍采納了某種價值觀,相對立場的群體不可避免地要讓渡一定自由的權利。
吸菸場所縮減,菸草稅上調,不推崇『健康至上』價值觀的吸菸者,在空間和經濟都受到了相應的制約。
但是,擊打吸菸者的每記重拳都值得拍手稱快嗎?
我們絕非鼓勵吸菸,也絕非不贊同在一些場所強制禁菸,而是質疑社會對吸菸者的態度以及名目眾多的制度是否有矯枉過正的傾向。
不少人討厭菸,首要原因是菸的味道,即便吸菸者沒有當著他們的面吸菸,街道上偶然飄過的菸味都會令他們不快。
在一個社會裡,有人愛用氣味濃鬱的香水,有人愛吃大蒜或臭豆腐,社會不會普遍討論這些有『臭味』的人,更不會制定法律和政策加以管制,而再自覺的吸菸者還是難免被指指點點,幾乎到了要被驅逐出眾人視線的程度。
再如上文所舉的不錄用吸菸者的例子,僅僅因為在履歷表誠實地承認自己吸菸,就會直接失去工作機會。
設想所有用人單位都嚴格采取這個規定,找不到工作的吸菸者沒有收,恐怕最後連菸都買不起,這樣的人生對於吸菸者而言真是『比地獄更像地獄』!吸菸者大可以為了生存,而妥協戒菸,可是自由呢?
這種邊緣化的做法一旦普及,就會像職場上的年齡和性別歧視司空見慣,並有可能進一步排斥『愛吃甜食者』『無運動習慣者』等『日常生活不夠健康』的人士,社會可能更『清新純凈』了,可是多元呢?
JT《日本菸草產業株式會社》通過系列廣告表達其充滿人文關懷的願景:『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有著各自不同的想法,關於吸菸也是如此,吸菸的人、不吸菸的人,喜歡它的人、討厭它的人。
認真思考多樣共存的重要性,正是我們』。
圖片來源:JT官網
人們基於自身健康不希望吸二手菸,這無可厚非,但在分菸制度足夠完善、吸菸者足夠自覺、不會造成他人被動吸菸的情況下,吸菸者的合理需求應當被充分尊重。
哲學家池田晶子本身並不吸菸,她卻寫下《對菸草管制的思考》一文,發出如下一連串詰問:『你有沒有想過‘生活’意味著什麼?
……你是為了什麼而生活?
為了健康地生活而健康地生活,那個健康的人生是為了什麼?
』
通過閱讀《最後的吸菸者》小說,洞察禁菸運動的趨勢,我們不妨認真審度自身面對健康價值的取舍及其帶來的影響和意義,也可以進而思考,在充分保障不吸菸者健康的前提下,如何更好地兼顧公平。
吸菸這件事隻是一個選擇,選擇對立的雙方不帶成見地互相傾聽,基於共存意識尊重健康價值的多樣性,守護各自底線的同時並盡可能地為對方提供便利——歸納為『吸聽尊便』四個關鍵詞,這是我想像中的理想社會狀態。
最後借用《關於即將滅絕的香菸》書腰上的一句話,給讀者們一個溫馨提示:『吸菸和讀書會增加健康風險』
延伸閱讀
《最後的吸菸者》,筒井康隆,新潮社,2002年。
《關於即將滅絕的香菸》,Kino Books編輯部,Kino Books,2018年出版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